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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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姮十分有趣:“那要怎樣藺夫人才不會生氣?”

楚姮故意發難,從車簾裏伸出一只手:“簡單啊,五十兩銀子拿來。”

粗糙的灰色車簾,將那只纖纖玉手襯托的更加好看,仿佛是玉石打造,連指甲都圓圓的透著粉色。

顧景同的視線落在那只手上。

他從懷裏掏出一錢碎銀,放在楚姮手心:“在下每個月俸祿不多,僅三兩六錢。便從中取一錢銀子交給夫人,一年便還一兩,還足五十年,多出來的就當利息。”他說完,馬車裏的人並未回答,正準備說話,就見楚姮將銀子一握,縮回了手。

清脆的嗓音從馬車裏傳來:“好啊。”

顧景同忍不住笑了笑。

楚姮根本不知道顧景同在幹嘛,反正有錢她就拿。她將銀子扔給蘇鈺,道:“拿去買糖葫蘆吃。”

蘇鈺雙手捧著錢,不知所措:“買糖葫蘆……用不了這麽多。”

楚姮又說了他幾句,他才小心翼翼的將銀子塞進貼衣的小兜中。

清遠縣和灃水縣距離並不遠。

不到一個時辰,就到了灃水境內。

楚姮坐在馬車裏,就聽顧景同和楊臘攀談。

“那柯志喜住在灃水什麽地方?”

楊臘揮了揮馬鞭,道:“柯家鎮上,住戶不多,應該很好找。”

顧景同思考了一會兒,言道:“即便找到了柯志喜,我覺得這樁案子也不會有什麽進展。”

楊臘問:“顧縣丞這話何意?”

“柯志喜雖是李仲毅鄰居,但對於有的事,他畢竟沒有參與其中,無法得知真相。”顧景同語氣一頓,“不過咱們在縣衙裏做事的,本就不該放過任何蛛絲馬跡。”

馬車中的蘇鈺聽到這話,一顆心落到谷底:“夫人,我還是不能知道真相嗎?”

楚姮心一軟,忙安慰他:“不會的。”隨即撩開車簾,對顧景同涼涼道:“既然如此,顧縣丞就不要在那杞人憂天了。”

顧景同看著她就覺得好笑:“怎麽又驚擾到藺夫人了?”

“因為你說的全是廢話,我聽不下去。”

楚姮白了他一眼,又鉆進車廂。

她和蘇鈺睡了一覺,醒來便已經到了柯家鎮。

柯家鎮上人口不多,臨近日暮,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小販在準備收攤,店鋪許多也打烊關門,看起來格外冷清。鎮口的榜上貼著江洋大盜玉璇璣的海捕文書,已經被風吹破,具體樣貌看不清,不過臉上的幾顆痣倒很清晰。

楚姮仔細看了兩眼,確定這是她“畫蛇添足”的成果,不禁好奇:“這海捕文書怎麽和清遠縣的一樣?”

她只是在清遠縣的海捕文書上做了手腳,灃水縣她根本未曾來過啊。

顧景同湊近一看,解釋道:“清遠縣是望州與各州接壤地,一般朝廷下達的文書都先送到清遠。由清遠縣衙上交望州府衙,再由府衙分發各縣。”

楚姮聽完,差些高興的跳起來。

如此一說,她在望州境內基本就是安全的!不用怕有人覺得她長得像通緝犯,更不用擔心霍鞅會來捉她!再加上那原本的畫像就與她不相似,她又頂著“縣夫人”的名號,完全可以高枕無憂。

顧景同見她眸光神采飛揚,不禁好奇的問:“藺夫人在高興什麽?”

楚姮斂起神色,氣鼓鼓的瞪他:“誰給你說我在高興?那玉璇璣無惡不作,現在都還沒有抓到,我這是生氣!”

“好好好,藺夫人連生氣都這般有特色。”

“要你管。”

楚姮從他身側走過,還故意踩他一腳,上前拉著蘇鈺,問楊臘:“打聽到柯志喜到底住在哪兒嗎?”

楊臘有些支支吾吾的開口:“夫人,大人的意思是……讓我先把你送去藺老夫人所在的明月鎮,然後……”

楚姮打斷他:“你知道我不會同意的。”

楊臘一開始就負責從雲州接親,自然明白李四娘是個什麽脾氣。在路上就已經刁鉆古怪,如今嫁給了藺大人,反而沒有耐下性子,還更加無法無天。他都不知道這苦差怎麽不交給胡裕,哎!

“這樣罷,你不說,我不說,藺大人就什麽都不知道了,也就兩天時間,保管不會出岔子。”

“可出了岔子,卑職也負擔不起啊。”

“這有什麽,藺大人他罰你,我就替你求情。”楚姮眨了眨眼,“絕不會讓你為難。”

楚姮無疑是美的。

這麽一個大美人朝他拋媚眼,尚未成親的楊臘自然被迷的七葷八素,正要點頭,就看到了站在不遠的顧景同,神智立刻清醒:“……不成啊夫人,顧縣丞還在呢。”

“你管他做什麽?”

但看楊臘小心翼翼的模樣,楚姮只好轉身,幾步走到顧景同跟前:“待會兒我跟你們一起去找柯志喜,然後再去明月鎮看望藺老夫人,這事你不許給藺伯欽說。”

顧景同明知故問:“可藺大人並不同意你這樣做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楚姮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,將顧景同逗笑了。

他道:“既然如此,夫人請自便。”

楚姮看他兩眼,道:“你這人如果口風緊,那之後你欠的四十九兩九錢銀子就不用還了。”

顧景同微微一笑,倒是風流倜儻:“這不行,答應的事情怎能反悔。”

“挺有覺悟。”

楚姮這倒是對他刮目相看。

便在此時,去打聽的兩個衙役快步走來,對顧景同道:“縣丞,找到柯志喜了,他就住在柯家鎮銅鼓巷的盡頭,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怎麽?”

“縣丞去了就知道。”

兩個衙役的話倒是勾起了楚姮的好奇心。

她牽著蘇鈺,跟著顧景同、楊臘等人來到銅鼓巷,卻發現這裏十分破敗,暮晚的風一吹,竟讓人遍體生寒。

銅鼓巷的店鋪大都是關了門的,盡頭一家掛滿白幡、挽聯的店鋪,卻將門大打開著。

門檻上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,短打打扮,頭發亂糟糟,正埋著腦袋刨木頭。

店鋪裏擺著許多棺材,角落裏還有各種香蠟紙錢、花圈石碑,看起來陰森森,暗沈沈,鋪面而來的桐油混合發黴的味道極其難聞,楚姮忙擡袖掩鼻。身後的蘇鈺也似乎很害怕,他靠近楚姮,從她身後探出一只腦袋。

“你是柯志喜?”

她問。

柯志喜似乎也察覺到來人,忙擡起頭,沙啞著嗓子問:“要買棺材?”

蘇鈺年紀小,被他嚇了一跳,忙捂著雙眼。

楚姮顧景同等人也是一驚。

披頭散發的男人,面目慘白,唇薄無色,沒有眼睛,而是黑洞洞的兩個窟窿,襯著他背後的盡是一口口棺材,看起來仿佛是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。

顧景同還算鎮定,他皺眉道:“我們不是來買棺材,是想問你關於李仲毅的事。”

“李仲毅?”柯志喜楞了楞,他忽而桀桀怪笑起來,“倒是許多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。”

他站起身,眾人才驚覺他身量十分高大,楊臘不算矮,可在柯志喜跟前,楞是低了一頭。

蘇鈺就更害怕了,瑟縮在楚姮背後,看都不敢看。

柯志喜明明沒有眼睛,可眾人似乎能感受到他傳遞來的視線。

他扶著門框,聲音如砂紙辦粗糙:“李仲毅……他怎麽了?”

二九章

顧景同粗略的給他講了講蘇梅和李仲毅的糾紛。

柯志喜沈默半晌,苦笑道:“十年前,我的確和他情同手足,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。但親兄弟都有老死不相往來的,更何況我跟他呢。”

顧景同問:“怎講?”

“自從他妻朱氏死後,我便和他沒有來往了。”

楚姮皺了皺眉:“朱氏的死,與你何幹?”

“我當年在清遠縣專做白事,李仲毅和我數年鄰居,關系極好,便開玩笑說,若家中死人定讓我來操辦,給我封一錠大銀子。後來沒多久,朱氏難產而死,李仲毅委托我送靈去朱氏的老家下葬,中途露宿郊外,我不小心被毒蟲咬了手,一雙眼睛也被毒瞎了……”說到此處,柯志喜似乎十分難受,他凝噎片刻,又道,“我當時瞎了雙眼,方寸大亂。回到清遠縣便怪罪李仲毅,說他不該讓我去送葬,沒想到李仲毅反而汙蔑我,說我為了掙白事錢,為了得到那所謂的一大錠銀子,故意咒他家死人,還罵我心腸歹毒,一雙眼睛瞎得好!”

柯志喜抑制不住的憤怒,他身子微微顫抖:“這種人,我還跟他做什麽朋友?第二年,我就搬來灃水,與他不相往來。”

楚姮又問:“那關於李仲毅和朱氏,你知道些什麽?”

柯志喜幽幽道:“夫婦二人算是相敬如賓,但李仲毅應是喜愛朱氏多些。李仲毅根兒就在清遠縣,祖祖輩輩都是貨郎,沒什麽好說;至於朱氏……她老家在通川十裏灣,地方偏僻,但景色不錯,有一處百花谷非常出名。當年李仲毅去那邊賣貨,遇見朱氏,一見鐘情便下聘將人求娶來了。後來沒多久,我跟李仲毅朱氏他們一起去十裏灣游玩,正好遇見朱氏的父母吵架,好像是因為朱父在外面鬼混……倒也記不清了,在十裏灣沒待多久,便回了清遠縣。因我去過十裏灣,找得到地方,李仲毅才讓我給朱氏送靈。”

他話音一落,神色黯然:“若知道有此後的事,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下來。”

旁聽的顧景同有一事不明,他問:“為什麽朱氏回鄉下葬,李仲毅不隨行?”

“李仲毅生病了。”柯志喜蹙了蹙眉頭,“病情來勢洶洶,整個人都燒的不行,昏昏沈沈路都不好走。”

楚姮只關心蘇鈺到底是誰的孩子。

她只問重點:“當初朱氏產子,那個死去的孩子,你見過嗎?”

柯志喜搖了搖頭:“並未。”

蘇鈺落寞的低下頭。

但柯志喜又說:“不過……因為那個死去的孩子不受李仲毅喜歡,他讓朱氏的好友蘇氏,帶去亂葬崗埋了。你們大可問問那個姓蘇的,她當年把孩子埋在哪兒。”

便在此時,楊臘插話道:“這個早就問過了,亂葬崗被推,現在成了坪山,好多地方都種上果樹,不可能找到。”

楚姮聽到這話,表情怪怪的。

她問蘇鈺:“是上次種桃樹去過的坪山?”

蘇鈺點頭。

楚姮咬牙咒道:“好你個藺伯欽,竟然帶我去亂葬崗。”她一臉不忿,似乎早已忘了是自己死皮賴臉跟去的。

顧景同摸了摸下巴,問:“柯志喜,你知道朱氏他們一家有遺傳小腳趾畸形的毛病麽?”

“當然知道。”柯志喜嘶啞著聲音,擡手比劃,“朱氏、朱氏的爹、朱氏曾祖,全都是這樣。我去十裏灣正值酷暑,他爹光腳在田裏插秧,我見過的。雙腳小趾都是團成一塊兒,看著很奇怪。”

“那蘇梅呢?”

“蘇梅我不清楚,但搬來灃水之前,還聽說她生了個雙腳腳趾畸形的兒子。”

“柯志喜,你還知道什麽?”

柯志喜蹙眉,想了半天,道:“我不知道了。”

楊臘從袖子掏出傳喚文書,正準備給柯志喜看,可突然想起人家是個瞎子,忙又悄悄塞回去。

他咳了咳,道:“柯志喜,按律例我得把你帶去清遠縣衙錄口供,你應該不會反對罷?”

柯志喜雖然模樣可怕,但為人算好,他摸索著門框,有些局促:“我看不見,一路上怕是會給官爺添麻煩。”

顧景同擺手:“無妨,來回我會差人護送你回來。”

柯志喜微微頷首:“如此便好,我們何時啟程?”

“我們在明月鎮還有別的事要辦,恐怕得明早才會前往清遠縣。”顧景同說到這兒,看了眼楚姮。

楚姮似乎明白他的意思,忙道:“等會兒就去藺老夫人的住處。”

柯志喜還挺熱情,他指了指自己的鋪面,道:“我鋪裏還有空房兩間,官爺不嫌棄,今晚可以暫時落腳。”

棺材鋪裏陰冷黑暗,散發著腐朽的黴味,門口掛著的壽衣被風吹的呼啦啦響,白幡挽聯飄來飄去。

楊臘和另外兩個衙役一臉拒絕:“不了吧……”

顧景同當然不願意跟棺材睡一晚上,他道:“柯志喜,你不用管我們,自己先早些休息,明日清晨我們再一起去衙門。”

“好。”柯志喜點了點頭。

這邊事情談妥,一行人便往明月鎮去。

明月鎮和柯家鎮離的不算遠,半個時辰不到就已抵達。

楊臘來過藺老夫人的住處很多次,他輕車熟路的來到一戶青瓦小院前,敲了敲門:“藺老夫人,你在家嗎?”

不一會兒,房屋裏的燈就亮了起來。

藺老夫人一手握著蠟燭,一手防著風,過來開門。

她一開門,見楊臘楚姮都在,頓時驚喜的“啊”了一聲:“四娘,你怎麽來了?”

楚姮露出一個微笑:“娘,夫君有案子需要來灃水,我順便過來看看您。”

“快進來快進來。”藺老夫人連忙去拉楚姮,楚姮剛側過身,藺老夫人突然一怔。

她瞪大眼睛,指著顧景同道:“你是盛風嗎?”

顧景同笑了笑:“許久不見了,伯母。”

“哎喲,你怎麽也來啦?可好多年沒瞧見你了。”藺老夫人忙將蠟燭塞給楊臘,去拉顧景同的手。

她一手拉著楚姮,一手拉著顧景同,這場景看著有點怪。

楚姮於是不自然的縮回手,去牽蘇鈺:“夫君一直記掛娘親身體,娘親這些日子可還好吧。”

“甚好。”藺老夫人笑的慈祥,“在灃水住,我的朋友多,白天說不完的話,這人一高興,身體自然而然就好了。四娘,你回去告訴伯欽,讓他好好當官兒,不用隨時惦記我這個老娘。待到年關,我就過來。”

楚姮乖巧的點了點頭:“娘親的話,我會帶給夫君的。”

顧景同覺得她每次說“夫君”兩字,咬音特別好聽,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。

這李四娘演戲演的可真滴水不漏。

若不是事先被藺伯欽告知,說不準他也以為他們是伉儷情深的一對璧人。

藺老夫人將他們請進屋,簡單的問了問案子進展,倒也不放在心上。畢竟這麽多年,她目睹過的案子太多了。

她對顧景同甚是感興趣,問了他這些年在府衙做些什麽,又問:“盛風啊,你現在也快二十五了,還未娶妻,家中爹娘怕不是要著急死了。”

顧景同笑的爽朗:“伯母,我這不是找不著嗎?若你有合適的,大可給我說媒一個。”

藺老夫人擡手掩嘴一笑:“好好好,這話伯母記下了。”

她二人在聊藺伯欽和顧景同一起讀書、上京趕考的事兒,楚姮聽得興致缺缺,便找來繩子跟蘇鈺玩翻花繩。一旁的藺老夫人見她如此,忍不住笑問:“四娘,你這些日子和伯欽相處的如何了?”

楚姮一楞,隨即胡謅:“很好,夫君對我禮遇有加,我也甚是喜歡夫君。”她說完還低下頭,故作嬌羞。

顧景同看她這模樣,頓時忍笑,將頭側去一邊。

藺老夫人不疑有他,拍了拍楚姮的手背,柔聲道:“四娘啊,你和伯欽總要有個一子半女才行。希望過年的時候,娘親能聽到你們的好消息。”

楚姮這下笑的當真尷尬,她低下頭道:“娘親,這種事情急不得……”

“好啦,娘親知道。”藺老夫人估計也知道這話只能對著女眷說,當著顧景同的面兒,她自不會喋喋不休。

哪知道顧景同這廝竟好死不賴的伸長脖子,朝著楚姮做出恭喜的手勢:“那就等藺夫人和伯欽的好消息了,屆時在下,一定送上厚禮。”楚姮咬著牙皮笑肉不笑:“厚禮就不用了。顧縣丞連五十兩銀子都要還五十年,省些錢不如留給自己娶媳婦兒!”

藺夫人不知二人在說什麽,正要詢問,就聽楚姮笑道:“娘親,我困了,先帶蘇鈺出去洗漱一番。”

“啊,去吧去吧,待會兒我們三個擠一擠。”

藺老夫人見天色很晚,對顧景同也道:“盛風,你也去休息吧。我院子窄,就只有隔壁一間房,不過通鋪挺大,你和楊臘還有那兩位小兄弟,怕是要委屈一夜。”

顧景同一點兒也不在意,他道:“伯母,倒是叨擾您了。”

一行人在藺老夫人的院子暫時歇息,次日天未亮,眾人便要帶柯志喜回清遠縣。藺老夫人連夜裝了一籃雞蛋,遞到楚姮手上,讓她帶回去吃。楚姮道過謝,這才往柯家鎮去。

三十章

柯志喜看不見路,便和楚姮和蘇鈺坐在一輛馬車。

蘇鈺人小,看著柯志喜總是瑟瑟發抖的害怕,一路上,連話都沒有跟楚姮說幾句。

楚姮深感無聊,盯著面前邋裏邋遢的柯志喜,打開話匣子。

“柯大叔,當年你瞎了眼睛,怎麽就想起了開棺材鋪呢?這打磨棺材,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啊。”

柯志喜聽聲音是個清脆悅耳的姑娘,想到是那位同行的縣令夫人。

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:“莫看莫看,我這幅樣子,怕是嚇到你。”這遮掩的動作,倒讓楚姮慚愧。

楚姮的聲音放柔了些:“世人百態,柯大叔不必自卑。雖然你眼睛看不見,但是會做棺材紮紙人,那些東西你教我我都學不會呢!”

她這番話讓柯志喜楞了楞。

柯志喜道:“夫人聰慧,這等活計要學肯定學得會。只是太過粗劣,還是不要學的好。”

楚姮微微頷首:“便聽柯大叔的。”

談話過後,柯志喜放開許多,他擡起頭,給楚姮道:“其實我以前只是做白事,不會做棺材紮紙人什麽的……瞎了之後,生活拮據,以前一個老朋友便找關系,將我帶去棺材鋪做活,久而久之,自己摸索著也學會了。不僅是做棺材,還有紮紙人、做白幡、做壽衣……香蠟紙錢什麽的是別處買來的,那個我實在不會。”

楚姮問:“棺材鋪以前的老板呢?”

柯志喜答道:“老板前年病逝,棺材鋪被我就盤了下來,賺不了多少,糊口倒行。”

楚姮看了眼身側的蘇鈺,她咳了咳,問:“柯大叔,其實有一事我不知當不當問?”

“沒事,你問吧。”

“你當年和李仲毅……當真關系極好?”

柯志喜有片刻語塞。

他長籲了一口氣,感慨道:“好啊,好的不得了。我和他是多年鄰居,兩人又興趣相投,不論是喝酒、賭籌,都能玩兒到一塊去。我母親病逝那年,李仲毅守著我寸步不離,生怕我憂思成疾出什麽事……後來他說:‘老柯,如果你死了,我就替你養你爹和你弟弟。’”思及此,柯志喜黯然垂首,“如今我爹和我弟弟都得病死了,倒只剩下我在世間茍延殘喘。”

曾經兄弟間的真摯許諾,如今情隨事遷,已變成浮光幻影。

柯志喜心有所感,忍不住道:“夫人,我柯志喜一輩子沒什麽文化,更沒念過幾天書。唯一能背下來的一首詩,還是當年李仲毅教我的,你猜是什麽?”

楚姮搖了搖頭。

她想起柯志喜看不見,忙又道:“怕不是‘床前明月光’?”

柯志喜慘白的臉上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淡笑:“是處青山可埋骨,他時夜雨獨傷神。與君世世為兄弟,更結來世未了因。”

“這是蘇仙寫給其弟的《獄中寄子由二首》,頸聯和尾聯。”楚姮下意識的說道。

柯志喜略驚訝的說:“沒想到夫人連這麽偏僻的詩句都有造詣。”

楚姮笑道:“蘇仙詩詞,眾人皆知。”

“夫人謙虛了。”

柯志喜喟嘆道:“我當時並不知道這詩何意,還專門找了個秀才幫忙寫下來解釋。後來知道意思,便想,我和李仲毅的情誼怕也是如此了吧……然而現下想來,只覺得諷刺。”

他臉上掛著譏嘲的笑,兩個黑黢黢的眼眶看起來格外陰森。

楚姮忍不住問:“柯大叔,到底是什麽毒蟲,會讓你雙目失明?”

柯志喜身體微微顫抖:“是在通川附近的一種毒蟲,晝伏夜出,平時很少見。可那日,我偏偏遇到了……後來眼睛病的厲害,怎麽都治不好,不挖出來恐會爛在臉上,人也會死,這才請了個大夫用鐵勺子……硬生生摳出來的。痛啊,真的痛……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疼。”

楚姮和蘇鈺聽不下去了,她忙道:“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。”

馬車粼粼,行至清遠縣郊一帶,天氣越來越悶,烏雲沈沈,地上的熱氣跟大風攙合起來,夾雜著腥臊的幹土,似涼又熱。

可楊臘實在坐不住了,他勒停馬車,揉著屁股下來,對顧景同和楚姮等人道:“暫時休息片刻,實在是腰酸背痛啊。”

蘇鈺自然明白駕車不容易,探頭道:“楊捕頭,要不待會兒我來駕車吧?”

楊臘連連擺手:“怎能讓你一個小孩兒來,快去坐著。”

楚姮摸了摸蘇鈺的腦袋:“能休息就休息吧,小小年紀太累了不好。”

蘇鈺還想再說什麽,一旁的柯志喜愕然:“這麽小就會駕馬車?”楚姮解釋了一下,柯志喜嘆氣說:“那的確要快些查明他的身世,生活本就不如意了,怎能繼續陷入泥沼中。”

楚姮看了眼柯志喜,覺得他雖然相貌恐怖,但心地倒是不錯,怪不得李仲毅願意跟他結交。

她牽著蘇鈺下車活動活動筋骨。

這地方瞧起來很荒僻,左側是山壁,右側則是一大片密林,長勢茂盛。不知道為什麽,楚姮總覺得這裏眼熟。

蘇鈺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,忙道:“夫人,再往前走一裏就是藺大人那天帶你去的坪山,這地方樹林又多又很大,按理說也屬於坪山範圍。”

“坪山?”楚姮臉色變了變,“不就是那個亂葬崗嗎。”

蘇鈺“唔”了一聲,不答話。

墨雲滾似地遮黑了半邊天,樹木皆隨風狂舞,天氣說變就變。

顧景同喝了口水,將水壺掛在馬上:“走了,這天看著暮霭沈沈,怕是要下暴雨。”

他話音剛落,突然一道閃電劃出亮光,照的天地間一片煞白。閃電過後,接著便是一道隆隆雷聲,那雷聲仿佛從頭頂滾過,然後重重地一響,猛烈炸開來,震耳欲聾。

蘇鈺嚇的渾身一抖。

說時遲,那時快,馬車馬匹因雷受驚,擡起前腿仰頭長嘶,妄圖掙脫韁繩,風馳電掣一般朝前奔馳。

“柯志喜還在馬車上!”

楚姮大驚失色。

馬車裏傳來驚呼,顧景同對楚姮叮囑:“跟著楊臘在此等候,不要亂跑!”隨即飛身上馬,帶著另外兩個衙役去救柯志喜。

顧景同前腳剛走,大塊大塊的雨點劈裏啪啦的落了下來,落在泥地上,濺起一團團灰塵。

楊臘用挎刀擋著頭,抹了把臉上的雨水:“夫人,快找個地方躲一躲。”

楚姮擡袖護著蘇鈺,見不遠處有的林子裏有棵大樹:“去樹底下!”

三人一起往樹下奔去,楚姮見另外一匹馬在暴雨中慌亂的踏步,心底不忍,轉身又跑回去牽馬。她剛牽住馬韁,就聽身後傳來“啊”地一聲慘叫。

楊臘大呼:“住手——”

隔著滂沱雨幕,但見一披頭散發手持鐵鍬的瘋婦挾走了蘇鈺,蘇鈺掙紮不已,卻完全沒有作用。瘋老婦顯然十分熟悉這片地形,盡管暴雨傾盆,地上泥濘坑窪,她騰挪間竟是跑的極快,幾個眨眼,便甩開楊臘一大截。

楚姮驚駭不已,那瘋老婦明明就是上次遇見的那個!

瘋子無狀,險些殺了藺伯欽,如今又挾走了蘇鈺……人命關天,楚姮此時顧不得許多,翻身上馬去追。

瘋老婦往密林深處鉆去,竟十分靈活。

暴雨砸的人眼睛都睜不開,馬匹視線受阻,四蹄不小心絆住倒地的枯樹枝丫,“轟”地一下,人仰馬翻。

好在楚姮功夫極佳,她右手撐地,堪堪在泥水裏滾了幾圈,一個鷂子翻身,繼續追那瘋老婦。

遠遠跟在後面的楊臘揉了揉眼睛,估計是自己看花了……

瘋老婦沒想到楚姮窮追不舍,她喉嚨裏發出“荷荷”地嘶吼,將蘇鈺夾在腋下,勒的更緊。蘇鈺拼命掙紮,用手去掰她的臂膀,卻如蚍蜉撼樹,他哭喊道:“放開我!放開我!”

楚姮見身後的楊臘身影幾乎看不清,四下無人,她擦了擦眼前的雨水,足尖一點,身形微晃,唰唰兩下踏著樹幹上了樹枝,在樹梢幾個起落,身子如離弦之箭,瞬間趕到。

瘋老婦只覺眼睛一花,被攔住去路。

“松開他!”

蘇鈺沒想到楚姮竟追來的這般快,他忙大聲呼喊:“夫人救我!”

瘋老婦挾持著蘇鈺倒退兩步,手中的鐵鍬揚了起來。

那樣子,也不知是想拍死楚姮,還是想拍死蘇鈺。

楚姮自然不允許她胡亂傷人,讓蘇鈺閉眼,立刻拔身而起,竄上前左手猛地一拍瘋老婦腋下,瘋老婦吃痛卻仍不松手。

楚姮不禁一怔,普通人根本受不了這種痛,沒想到這瘋老婦意志力如此強硬。她不得已繞到瘋老婦身後,那瘋婦見她繞到後面,轉身就要用鐵鍬拍她,但她哪比得上楚姮動作快,還沒轉過身,就被楚姮用手刀狠狠劈在她右側肩頭。這一下極痛,瘋老婦仰頭驚叫一聲,松開蘇鈺,楚姮眼疾手快,右臂一撈,穩穩將蘇鈺撈入懷中。

暴雨中,楚姮一手抱著蘇鈺,站的筆直。

瘋老婦似乎也知道面前人不好惹,她捂著痛處,“荷荷”叫了兩聲,轉身就跑。

似乎沒有看到腳下一塊巖石,瘋老婦被絆一跤,左腳的破布鞋也被絆掉。但她沒有去撿,而是拖著身子往密林裏逃去。

暴雨肆虐,灰蒙蒙一片,樹林在雨中變得格外模糊。可就是這樣模糊的情況下,楚姮的視線剛好落在瘋老婦那只掉了鞋的腳上。

她眸光一緊,厲聲咤道:“站住!”

三一章

“夫人……”蘇鈺眨了眨被雨水淋濕的眼,看著楚姮,滿臉不敢置信。

即便雨下得再大,他也看到了楚姮的動作,那分明不是一個女子該會的。就好像,說書人說過的“武林高手”。

蘇鈺還沒反應過來,就見楚姮扳著他肩膀,十分認真的說:“蘇鈺,今日我救你,你不能告訴任何人。若楊臘藺大人他們問你是怎麽得救的,你就說是瘋老婦主動放開的你。”她見蘇鈺傻楞著沒有回答,眉眼一沈,眼眸裏似有精光,嚴肅冷冽:“記住了嗎?”

蘇鈺心下一顫,連連點頭:“記住了。”

身後的楊臘已經跟上來,楚姮將蘇鈺塞給他,道:“我去追那瘋婦,查明真相,你和蘇鈺在樹下等我匯合。”

楊臘大驚:“使不得啊夫人!這林子極大,你可別走丟了!況且大人臨行前對我千叮萬囑,一定要安全護送夫人你回家,不能讓夫人你擅作主張,萬一藺大人怪罪下來……”

他話沒說完,楚姮已轉身快步跑開。

“……我就死定了。”

楊臘望著楚姮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,喃喃自語,一臉絕望。

楚姮健步如飛,很快就看到那瘋老婦拖著受傷的右肩,在密林中亂竄。她縱身一躍,攔住瘋老婦,問:“你當真是神志不清?”

這句話轉瞬就被瓢潑大雨的聲音淹沒,在林中聽起來格外暗淡。

瘋老婦見是楚姮,知道自己不是對手,竟將鐵鍬藏在身下,連連後退。

她一不留神,腳下一個趔趄,倒坐在地,沾的滿身泥濘。

暴雨沖刷著她的頭發,一縷縷的貼在滄桑的面頰上,楚姮看著她,亦知自己也是如此狼狽。

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,步步緊逼:“我問你話,你聽清了沒?”

瘋老婦怯然低頭,雙手抱肩,瑟縮的靠著一棵大樹,狂亂的搖頭擺首,那模樣,仿佛楚姮要殺她似得。

楚姮冷聲問:“你腳伸出來,讓我仔細看看。”

瘋老婦似乎聽懂了這句話,她雙手連忙捂住腳,哇哇大叫,說的什麽,楚姮一個字都沒聽清。便在此時,她急紅了眼,將身後的鐵鍬猛然一甩,直直朝楚姮腦袋飛去。

楚姮反應極快,面色陰沈,閃身一避,但聽“砰”的一聲,鐵鍬插入泥土中,濺起雨水紛紛。

待回過神來,那瘋老婦已經跑出了十來米遠。

“想跑?門兒都沒有!”楚姮氣憤不平,她轉身拔起鐵鍬拿在手上,勢要去追。然而那瘋老婦竟十分聰明,見她來了,從懷裏不知撒出一把什麽東西,楚姮暗怕有毒,忙舉起鐵鍬後退,躲避在一棵大樹之後。

她定睛一看,沒想到只是一把泥沙。

從樹後出來,再要找瘋老婦,卻已經沒了她的蹤影,只剩一片雨霧蕭索。

“不可能!”

楚姮皺眉,完全不相信一個不會武功的瘋子,竟然在瞬息間消失不見。

她用鐵鍬撥開草叢灌木,瘋老婦並未藏身其中。而四周都是茂盛的大樹,在傾盆的大雨中,郁郁蔥蔥,羽蓋葳蕤。

不知是因為在樹林裏,還是因為天色越來越暗,楚姮發現了一個問題。

她似乎……

迷路了?

四下裏的樹木草葉都長一個樣,楚姮原本以為可以順著腳印走出樹林,卻不料在雨水的沖刷下,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。她手持鐵鍬,站在蔥蘢樹下,有些不知道該走哪邊。

好像蘇鈺說過,坪山這帶的樹林很廣袤來著……

***

顧景同帶著柯志喜回來的時候,楊臘正抱著膝蓋坐在樹根下,仿佛受傷的小媳婦兒。

蘇鈺在他旁邊一個勁的安慰:“楊捕頭,沒事的,你不要哭了。”

他不安慰還好,這般安慰,倒讓楊臘更是難過:“我算是完蛋了,藺大人對我交代了好多次,一定要看住藺夫人,可沒想到還是眼睜睜看著她走了,我……我無能啊!”他說到這裏,砰砰捶自己胸口。

顧景同聞言神色一變,捉住他手腕質問:“你說什麽?藺夫人去哪兒了?”

楊臘哭喪道:“她非要去追那瘋婆子,坪山樹林大,許多人都在裏面走失過,這下我是糟了。”

顧景同還有些雲裏霧裏:“什麽瘋婆子?關樹林什麽事?”

蘇鈺見楊臘解釋不清,忙站出來給顧景同說了一番。顧景同掏了下耳朵,根本無法想象:“她孤身一人就去追了?!”

蘇鈺遲疑的點了點頭。

他明白顧縣丞楊捕頭他們為何擔憂,若不知道藺夫人的本領,他或許也在擔憂,可當見識過楚姮那出神入化的功夫,便覺得她是自己見過最厲害的人!這麽厲害的人,怎麽會走不出樹林,怎麽會被一個瘋老太太傷害?蘇鈺是一點兒都不信。

顧景同轉身就要去牽馬尋找。

楊臘快速反應過來,站起身忙拉著他:“顧縣丞,使不得!”

“天快黑了,如何使不得?難道要藺夫人一個人在樹林裏待一晚上?”他指了指天,“這還下著暴雨!”

顧景同看著面前的楊臘,的確生氣,明明都交代了他好生照看,卻還是讓人走丟。

楊臘為難的說:“顧縣丞,不是卑職刻意阻攔。若你也走丟了,卑職哪還有臉回縣衙?為今之計,應該先帶著柯志喜和蘇鈺回去,再上稟藺大人,派遣衙役,來林中一起尋找。”

柯志喜得知楚姮走丟,亦十分擔心:“楊捕頭說的不錯,顧縣丞,我們快些回縣衙找人來啊。”

顧景同到底拉回了理智,他看了眼黑洞洞的密林,轉身便走。

一行人冒著狂風暴雨回到清遠縣衙,天已經全黑了。

守門衙役見是楊臘顧景同等人,忙開門迎接。

“藺大人在何處?”

顧景同翻身下馬,將韁繩交給他。

“就在三堂。”

風急雨大,藺伯欽正在關窗,見顧景同一行人冒雨行來,忙走到門外,蹙眉道:“盛風,這麽大的雨,門口就放著傘,怎麽……李四娘在哪?”

他總覺得哪裏不對,在平時,李四娘怕是第一個沖進屋,捂著她頭發嚷嚷起來了。

楊臘哆哆嗦嗦的站出來,看了眼藺伯欽,又連忙低下頭:“藺夫人她……說是要查明真相,冒著暴雨去追一名瘋婦……在樹林裏不見了。”

藺伯欽楞在當場。

俊臉繃的死緊,一句話都沒說。

顧景同和他好友多年,知道他只有極其生氣的情況下才會這樣,頓時不知道該怎麽插話。

楊臘幹脆往地上一跪:“大人,是卑職失職,沒有看好藺夫人……卑職願受責罰!”

半晌,藺伯欽才擺了擺手,眉眼疏淡:“這不怪你。”

李四娘那個性子,打定主意要做什麽事,誰也攔不住她。上次孤身去引采花大盜,這次又去追瘋老婦……她怕是嫌自己命太長了。

“是在哪片林子?”藺伯欽問。

顧景同忙道:“就在坪山後面。”

“召集人手,走吧。”

藺伯欽算是認栽了,即便這個李四娘再不受管教,不受約束,他仍希望她安然無恙。

這時雨勢小了許多。

火把裹上桐油,根本不會被淋熄。

一群人穿著蓑衣往坪山去,各自帶好標記的絲帶和口哨,遇到情況鳴哨集合,天明時分還未找到,再出林子商量對策。

顧景同知道藺伯欽肩膀還有傷,便對他道:“佩之,你就不要進去了。”

藺伯欽扶了扶鬥笠的帽檐,沈聲道:“我傷好的差不多了,林子裏不知還有什麽危險,快些找到她為好。”他怕顧景同誤會,又補充一句,“我現在不想再出命案。”隨即帶上兩名衙役,舉著火把,另選了一條路進去。

夏天草木茂盛,越往林子裏走,視線就越受阻隔。

身後兩個衙役嗓子都快喊啞了,還是沒有聽到李四娘的回應,藺伯欽一顆心提了起來。畢竟這林子裏,曾出過吊睛白額大蟲傷人的事,也不知道李四娘會不會運氣不佳……

天氣變化無常。

原本雨勢已經漸小,可沒過一會兒,雨點又密集的砸了下來。

兩個衙役怎麽護火都沒有護住,不多時,便一片漆黑。

“大人,這……看不見了,還要繼續往前嗎?”

這林子裏下著雨,不見天日,烏漆嘛黑,不小心還會碰到什麽滑膩膩的東西,也不知是蛇是蟲,背後總感覺涼颼颼的。

雨打樹葉,唰啦啦作響。

藺伯欽甩了甩蓑衣上的水珠,看了眼周圍,蹙眉問:“一路過來可做了標記?”

“做了。”兩個衙役異口同聲道。

藺伯欽微微頷首:“既然如此,就再找一會兒罷。”

他走在最前,折了一根樹枝撥開齊腰的草叢,兩個衙役亦步亦趨的跟著他,時不時喊一聲“藺夫人”。

聲音轉眼就被雨水沖刷,根本不確定能不能讓人聽見。

便在此時,夜幕中傳來一聲朦朧的呼喊。

藺伯欽步履一頓,側身問身後的兩個衙役:“可聽見什麽聲音了?”兩個衙役對視一眼,還未回答,忽而又響起一聲清晰的“我在這”。

“李四娘!”

藺伯欽驀然轉身,就見黑漆漆的夜色裏隱約出現一個模糊人影。

三二章

天知道楚姮此時有多高興。

她被兜頭淋了一晚上的雨,找不著方向,又餓又冷,正無比懊悔自己沖動,就聽見了有人叫她“藺夫人”。

“藺夫人”這三個字她第一次聽起來如此悅耳。

楚姮舉著一片龜背竹的葉子擋雨,大步走到藺伯欽身前,見他披著蓑衣,戴著鬥笠,眼睛被遮住,只露出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和薄削的唇。

顯然,從他緊抿的唇來看,他並不像楚姮一樣高興。

“李四娘。”他幾乎是從牙齒縫裏咬出的幾個字,“你是不是太過分了?臨行前我是如何交代你的,你又是如何信誓旦旦給我保證的?如今你卻讓數十名衙役冒著暴雨和未知的危險來尋你,浪費人力、物力、時間!你記住,從今以後,我絕不會縱容你任何要求。”

他一番呵斥,卻聽李四娘沒有作聲,更沒有像往常一樣和他犟嘴。

藺伯欽略狐疑的扶高鬥笠,卻見楚姮仿佛從水裏撈出來,濕衣包裹著她纖瘦的身子,看起來十分柔弱。她可憐兮兮的舉著一片龜背竹葉,雨水滴滴答答的流,因為長時間淋雨,一張精致的小臉極其蒼白。

楚姮知道自己錯了,她不該以為萬無一失,她不該對自己太自滿……可沒想到,藺伯欽找到她的第一句話,竟然是劈頭蓋臉的指責。

她當然生氣,可懶得和藺伯欽爭吵,只低頭“噢”了一聲。

藺伯欽沒想到喝她一頓,卻得到這麽一個字,頓時像一拳打在棉花裏,又像是在訓一個百教不變的蠢學生。

面前的女子肩若削成,腰如約素,嬌柔的仿佛再淋一會兒雨就要暈倒。藺伯欽分明知道,自己不能被她外表欺騙,然而他還是沒忍住,擡手脫下蓑衣,披在她的身上。

楚姮遽然一楞。

蓑衣上似乎還帶著藺伯欽的體溫,天降大雨,她卻覺得面頰有些滾燙。

藺伯欽穿了件淺青色的直裰,他戴著一頂大鬥笠,卻還是淋濕了肩頭。那淺青色的布料,轉眼就被雨水濡成了一片墨綠。

“走。”

他不再看楚姮一眼,招呼另外兩名衙役吹哨,準備出林。

楚姮快步跟上他,攏了攏蓑衣:“藺伯欽,我真的不是莽撞……那瘋老婦,我們在坪山遇到過,是她砸傷了你的肩。而我追她,是因為她的腳趾……和蘇鈺一樣!”

話音甫落,藺伯欽倏忽頓住身形。

他轉身擰眉:“看清楚了?”

“雖然下著雨,但我沒有看錯。”

藺伯欽凝視她片刻,負手背身,責道:“那又如何?即便發現了案件相關,也不該你一個女子插手。你追她而來,不僅抓不住人,反而自己還迷途其中……李四娘,有個詞語叫‘得不償失’,你的私塾先生教過沒有?”

“教過。”楚姮擡起一雙水濛濛的眼,眸光堅毅,“還教過一個詞,叫‘機不可失’。”

倘若她追來,萬一抓住了瘋老婦,李仲毅和蘇梅的案子是不是就可以快些了結?蘇鈺是不是就不用整天處於糾結當中?楚姮只顧著這些,其它並未多想。

“詭辯。”

藺伯欽聽她又開始強詞奪理,不悅的瞪她一眼,徑直往前走。

“藺伯欽,你站住,聽我說完。”

“你待說什麽?”

“我差一點就抓住她了!”楚姮一把拽著他衣袖,“只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憑空消失!這根本不可能。就在我眨眼的瞬間,她在十米遠的地方不見了!”

藺伯欽只當她在為自己開脫,根本不相信:“李四娘,事到如今你不用撒謊,人怎麽會憑空消失,你當我會相信?”

他甩開楚姮的手,一臉惱怒。

楚姮撥開茂盛的草叢,忙又追上前:“可是……”她話音未落,突覺腳下踩空,整個人都失去平衡,墜了下去。

“李四娘!”

藺伯欽轉身蹲下,卻見斜後方的草叢中竟然藏了一個大洞。

楚姮的聲音從底下傳來:“藺伯欽,這……好像是人挖的密道!”

藺伯欽不疑有他,喚來兩名衙役,脫下鬥笠遞給二人,吩咐道:“守在這裏,等顧縣丞來了,再派人一同下來查看。”說著便跳入洞中。

“大人三思!”兩名衙役不知所措,只得守在洞口惴惴不安,等著顧景同的到來。

藺伯欽縱身一躍,才發現這洞高度並不深。

楚姮脫下沈重的蓑衣,擰了擰身上的雨水,問:“有火折子了嗎?”

藺伯欽摸了摸,從袖子裏摸出一枚吹燃,密道中頓時明亮起來。

密道不大,兩人並肩無法通過,只能一前一後的站著。楚姮扣下一塊泥土,搓了搓,辨別道:“看來這密道不是新挖的,泥土都風幹了。”

藺伯欽沒想到她觀察倒是敏銳,頷了頷首:“跟在我身後。”

封閉的空間裏,楚姮還是有些緊張,她本是個膽子大的,但此時一顆心卻有些七上八下。

藺伯欽似乎察覺到她的情緒,他思索片刻,左手捏了衣袖一角,遞到楚姮跟前:“拉著,別走丟了。”

他意思是讓楚姮拉著袖子,可楚姮卻理解錯了。

她看著藺伯欽骨節分明修長的手,反而覺得更緊張……稍稍遲疑,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。

藺伯欽身子微微一僵,到底是什麽都沒說,牽著楚姮一路往前。

楚姮的手很冰冷,仿若無骨又滑又軟。藺伯欽說不上來心中什麽感覺,這種感覺很奇怪,二十多年來他從未體會過。

“我說過,那瘋老婦會消失。”楚姮撇了撇嘴,“這下知道我沒騙你吧?”

藺伯欽莞爾,他“嗯”了一聲。

楚姮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弧度:“藺大人,你之前冤枉我,是否應該道歉?”

“道歉?”

“你冤枉我說謊。”

“……是我妄言了。”

楚姮更加得意,她笑著道:“我就說嘛,本來是可以抓到那瘋老婦的!而且我懷疑那瘋老婦是裝瘋賣傻。”

皇宮裏裝瘋賣傻的人太多了,光是冷宮裏面為了博取皇帝註意的就有七個。

藺伯欽聽到這話眉頭一皺,顯然不讚同:“這件事錯還是在你,莫偷換概念。”

“我哪有偷換概念,不是我說,你回去給我封個‘女捕快’,以後的案子我來幫你,保證都事半功倍。”

藺伯欽道:“事倍功半貼切些。”

楚姮還要和他爭論,藺伯欽突然駐足:“等下。”

“怎麽了?”

楚姮下意識握緊了他的手,讓藺伯欽楞了楞。

藺伯欽將火折子靠近了密道的墻壁,卻見泥土中露出一個圓圓白白的東西。楚姮擡手摸了摸,只覺冰涼,那種質感又粗糙又光滑,很難形容:“這什麽東西?”

然而藺伯欽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盯著她:“那是掩埋已久的頭骨。”

“……什麽頭骨?”

“人。”

楚姮仿若觸電,差些驚的跳起來,將手在藺伯欽身上擦了又擦。

藺伯欽:“……”

楚姮也想起來了,她聲音都變得有些顫抖:“那個……坪山以前是亂葬崗,所以這密道才會有頭骨嵌在這裏?”

藺伯欽頷首:“不錯。”

楚姮膽子向來很大,她唯一怕的就是鬼。以前宮中老嬤嬤經常給她講鬼故事,什麽水鬼厲鬼吊死鬼,現在越想越覺得恐怖。

“我們快些走吧。”楚姮催促道。

藺伯欽還是頭次見她露出膽怯的神情,覺得滑稽。

越往前走,密道就越寬,不過多時,前方出現一道簡陋的柵欄,兩側用石塊堵著。

藺伯欽將火折子遞到楚姮手中,彎腰挪開柵欄,進到一處簡陋的洞穴。

洞裏一張發黴的破席子,底下鋪著幹草,看起來十分臟汙。粗糙的矮凳上放著一根蠟燭,楚姮忙將其點燃,霎時之間,洞穴裏的擺設都清晰起來。楚姮眼尖,看那破席子底下似乎藏著什麽東西,她忙伸手拿了出來,卻忍不住“啊”的驚呼一聲。

是一個破舊的桐木牌位。

“先慈梁氏牧娘之蓮位。”楚姮念出牌位上的字,擡頭看藺伯欽,“梁牧娘是誰?”

藺伯欽皺了皺眉:“不知。”

他視線落在洞穴角落,見那裏放著一個不足六寸的草人。藺伯欽拾起來一看,這草人身上竟被紮滿了細針,翻過來就看到草人背後用墨水寫了個歪歪扭扭的名字:朱成業。

“朱成業是誰?”楚姮伸長了脖子問。

藺伯欽仍舊答道:“不知。”

楚姮哼了一聲:“這也不知,那也不知,還清遠縣的父母官呢。”

藺伯欽斜她一眼,不與計較。

楚姮這時發現洞穴另一側似乎堆著什麽東西,用麻布蓋著,數量不少。

她走上前,撚起麻布一角,猛地掀開,頓時泥土腥味撲面而來,眼前赫然是一堆森森白骨!

陰暗的洞穴,白骨累累,幽閉的空間幾乎讓人難以呼吸。

楚姮嚇的魂飛魄散,連忙躲到藺伯欽身後,露出一雙滴溜溜的眼睛。

不知為何,藺伯欽覺得好笑。

他走到那堆白骨跟前,擡手拿起一塊腿骨端詳,語氣淡淡:“這也害怕,那也害怕,還清遠縣父母官的夫人呢。”

三三章

楚姮沒想到他這個時候還可以說話噎她。

“藺伯欽,你……算了!”

她想著自己還待在亂葬崗的地底下,頓時將帶刺兒的話咽進肚子裏。

楚姮緩了緩情緒,問:“該不會這些人都是那瘋老婦殺的吧?”

藺伯欽收起玩笑心思,他沈眉斂目,仔細辨認手中的白骨,隨即搖了搖頭:“這些枯骨年代已久,應是在挖密道時刨出來的。”他又查看了其它幾具,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實。

“這裏都是嬰孩的屍骨。”

楚姮聞言一怔,捧著蠟燭走上前,定睛一看,果然是些小小的骷髏,有些頭骨僅巴掌大。

藺伯欽看著這堆嬰孩屍骨,陷入沈思。

楚姮拿起手裏的牌位,又看了看那寫著“朱成業”的紮針草人,下意識覺得和李仲毅蘇梅的案子脫不了幹系。

藺伯欽也是這樣認為的。

他撕下一片衣襟,將牌位和草人都包了起來,道:“帶回去查驗。”

洞穴另一頭的密道應該就是出口,兩人不疑其它,快步離開。

前方隱隱約約傳來絲絲縷縷的威風,藺伯欽快步上前,撥開洞口掩蓋的稻草,躬身出去,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。楚姮大口大口的喘著氣,看了眼周圍,發現是個小山坎,四下都是農田。

此時暴雨已經停歇,烏雲淡去,空中有繁星點點,倒映在廣袤的水田中,不知天在水,還是水在天。

清風半夜,蛙聲蟬鳴,倒讓人心曠神怡。

楚姮的衣衫已經半幹,但穿在身上還是極不舒服。

她擡起頭問:“這地方是哪兒?”

“應是坪山郊外的村子。”藺伯欽也不是很確定。

楚姮點了點頭:“那瘋老婦不知到底是什麽身份,她和朱成業、梁牧娘又有什麽關系。上次你不是讓胡裕將其送回家嗎?我們找到她家人,相信這些都會迎刃而解。”

藺伯欽神色凝重,沒有答話。

半晌,他才思忖的問:“你說那瘋老婦的腳趾也是畸形?”

“是。”

“而李仲毅的妻子朱氏,家中有此病的遺傳……會不會瘋老婦和朱氏有什麽關系?”他聲音一頓,“又或者說,這瘋老婦就是朱氏。”

三更半夜,這話聽起來竟然讓人有些毛骨悚然。

楚姮被他的設想嚇了一跳:“朱氏不是在十年前難產而亡了嗎?”

藺伯欽的表情很平靜,他只道:“任何事情都要懷疑。”

“不一定吧……”楚姮柳眉一皺,“蘇梅和朱家人並無絲毫關系,但是她的腳趾也有畸形。所謂的遺傳,並不是唯一標準。”

藺伯欽沈吟不語。

這時,山洞密道突然傳來悉悉索索的的聲響,楚姮心下一驚,折了截樹枝,悄悄握在手中。

藺伯欽側身,將楚姮護在身後。

下一刻,山洞裏鉆出一人來,他舉著火把照亮四周,見到二人,喜道:“藺大人,藺夫人!”

“楊臘,原來是你”

楚姮松了口氣。

楊臘轉身朝洞中呼喊:“顧縣丞,找到藺大人他們了!”

顧景同帶著胡裕幾個衙役飛快趕來,見楚姮和藺伯欽並肩站著,嘆了口氣:“佩之,你就不能等人一起?貿貿然跳進密道,萬一有什麽危險機關,豈不是要出天大的事兒!”

藺伯欽輕輕一咳:“機不可失。”

楚姮聞言,目光古怪的看他一眼。

藺伯欽又說:“那密道看樣子是人用鐵鎬之類的東西挖成,修建粗糙,絕不會設有機關,這點你多慮了。”

顧景同倒也不可能當真責怪他,對於藺伯欽的判斷,他還是很放心的。兩人簡單的交流了一下,顧景同心底也有數了。他目光移在楚姮臉上,笑笑:“藺夫人,下次你可別亂跑了。”

本意是關心,可楚姮覺得他是在嘲諷自己,眉頭一皺,顯然不給他好臉色。

楊臘和胡裕本在一旁說話,胡裕看了眼周邊,突然插話道:“上次我將那瘋老婦送回她家,就在這一帶。”

顧景同道:“那便將其速速抓回。”

他們也是順著密道來的,洞穴中的骷髏當然看到。

藺伯欽思忖了片刻,說道:“這一夜大夥兒都累了,便由胡裕領路,我和楊臘過去抓捕。”他看向顧景同,“盛風,你從灃水趕回來,都未曾休息,早些回去罷。”

顧景同當然不肯,他桃花眼眨了眨:“你難道就不累?你還帶著傷,怎麽也該是我去。即便你非要去,那我也得跟著。”

楚姮忙道:“那我也去。”

“不行。”

藺伯欽和顧景同異口同聲的拒絕。

楚姮:“……”

不去就不去,她還懶得折騰呢!

***

胡裕記憶力還不錯。

這坪山一帶又沒幾戶人家,很快就找到了上次送瘋老婦回家的地方。

“那瘋老婦家中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,看樣子也是管不住她的。”胡裕說到這裏語氣有些猶豫,“上次走的匆忙,便忘了問那老太太跟瘋婦是什麽關系。”

藺伯欽斜了他一眼,看穿說破:“是你急著收工,根本就沒問。”

胡裕“嘿嘿”的幹笑兩聲,指著前面一戶破落的茅草房:“就是這兒了。”

夜半淩晨,茅屋中並未掌燈,黑漆漆一片。

楊臘走上前,右手按住刀柄,左手敲了敲房門:“裏面有人嗎?”

寂靜的夜裏,他這句話響起格外突兀。

房中傳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:“大半夜的,是誰啊?”

“我是衙門裏的人,快出來,有話要問。”

沒過一會兒,茅草屋的房門就打開了,一名佝僂著身子的老太太已經是耄耋之年,滿頭銀發。盛夏的天氣,她卻披著一件厚厚的花布棉襖,渾濁的眼睛盯著楊臘看了半晌:“啊……是衙門裏的官爺,有什麽事嗎?”

楊臘松了口氣。

他想到了之前的洪婆,生怕這老太太叫他一聲“胡裕”。

藺伯欽走上前來,示意楊臘搬個凳子來讓老人坐著。待老太太坐好,顧景同直接問:“老人家,你屋裏可有個神志不清的瘋老婦?”

那老太太神思還算清楚,她擺了擺長滿老年斑的手:“瘋婆子,不算老……四十來歲而已。不過前日出去後,好些天多沒回來過了,沒人給她煮飯,也不知道她餓不餓。”

藺伯欽和顧景同對視一眼,沈聲問:“她和你是什麽關系?”

老太太楞了一下,回憶說:“沒什麽關系……就是看著瘋瘋癲癲怪可憐,我一個人孤苦伶仃,子女都去世了,就暫時照料著她,平時也好作伴。她以前其實是個挺聰慧的女子,但不知怎麽回事,就一夜之間,突然瘋了。”

“突然?”

“是啊,就一晚上的時間,第二天就看見她披頭散發的坐在井邊,又哭又叫。”老太太說到此處,聲音有些變調,“村裏人都說她是中邪了。”

藺伯欽想到一個疑點,他問:“以前你認識她?”

“我和她母親有過接觸。”老太太年紀雖然大,但說話很清楚,“她母親是外地人,具體哪兒我不知道,搬來沒多久就得病死了,至於她父親……從未見過,村裏人都說她是孽種。至於她本人,以前嫁過隔壁村的趙家,後來瘋了,就被夫家掃地出門。”

“嫁的是李仲毅嗎?”藺伯欽這話一問,顧景同看了看他,顯然覺得他這個猜測很大膽。

哪知老太太搖了搖頭:“就是隔壁村的趙傑。”

藺伯欽苦笑了一下。

他怎麽會覺得朱氏還活在世上?一定是沒休息好,產生了幻覺。

老太太倏然想起一件事,道:“對了,趙家當年家徒四壁,她還有個遠房的姊妹經常過去接濟,又是送米面,又是送銀子,我都碰見過好幾次。你別說啊,她和她姊妹長得可真相,都是大眼睛小嘴巴,水靈著呢!”

“姊妹?是誰?”

老太太感慨:“每次都來去匆匆的一個人,像做賊似的,哪知道名字啊。”

藺伯欽沈默半晌,若有所思。

他回過神來,從包袱裏取出牌位和草人,問老太太:“你可認識朱成業?”

“沒聽說過。”

老太太搖頭。

藺伯欽又問:“那梁牧娘你知道嗎?”

“梁牧娘……梁牧娘……”老太太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,“好耳熟啊,年紀大了,怎麽都想不起來了。”

“沒關系,慢慢想。”

直覺告訴藺伯欽,這個人物很關鍵。

不遠處突然傳來動靜。

顧景同下意識回頭去看,卻見一名身穿破爛、披頭散發的瘋婦在墻院外盯著他。

他楞了一下,登時大聲道:“是她!”

胡裕和楊臘反應極快,兩人發誓這次不能放走她,一左一右夾擊,動作飛快,堪堪攔住瘋婦的去路。那瘋婦沒想到這些人會來的這麽快,她要逃跑,卻在胡裕和楊臘的阻撓下跑不了幾步,眼看要被擒住,她害怕的蜷縮在地上大吼大叫,那刺耳的聲音,仿佛一頭困獸,不許任何人靠近。

楊臘想拔刀,藺伯欽忙按住他手背,凝重的搖了搖頭。

他想起楚姮的假設。

“瘋老婦也許是裝瘋賣傻。”

於是他一臉認真的問:“你告訴我,你在坪山挖密道,收集那麽多的嬰孩屍骨,是要做什麽?朱氏李仲毅等人,和你有什麽關系?”

瘋老婦遲疑的看了看他,隨即“啊”的一聲哀叫,轉身就要逃跑。

這下胡裕和楊臘不得不擒住她,將她雙手反剪背後。

瘋老婦頓時殺豬般的叫起來,不停掙紮,她力氣很大,胡裕楊臘兩個大男人都還有些拿捏不住。

就在此時,坐在茅草屋外的老太太突然想起一件事,她顫巍巍的站起身,指著瘋婦道:“我想起來了,梁牧娘……是她娘親的名字啊。”

三四章

藺伯欽聞言一怔。

他隱約猜到了梁牧娘和朱成業的關系,但這些猜測,只是為揭開真相做的假設。

楊臘此時發問:“大人,這瘋婦如何處置?”

藺伯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揮手道:“將人帶回衙門。”

兩人找來繩索,暫時綁住瘋婦的手腳。

門口的老太太見得,忙挪著步伐走過來:“輕些,輕些。”她聲音有些哽咽,“她是個苦命伢子,莫把她弄痛了。”

藺伯欽心軟,立時交代楊臘和胡裕動作輕些。

幾人回到縣衙,天漸漸破曉,山巔的朝霞熹微,像是浸了血,顯出淡淡的紅色。

瘋老婦一路都在掙紮,顧景同也以為她在裝瘋,然而湊上前詢問,差些被咬掉鼻子,頓時覺得這婦人瘋得不輕。

到了刑房,楊臘和胡裕兩三下給瘋婦上了枷鎖,用繩子捆綁在柱上,確定她不會掙脫。

“脫下她的鞋。”藺伯欽沈聲吩咐。

胡裕一把扯掉她的破布鞋,露出一雙小趾畸形的腳。

臟兮兮布滿汙垢,沒有骨頭,蜷成一團,和蘇鈺的病竈一樣。

瘋老婦呼天搶地的嘶吼,她不停的扭動,將兩只腳疊來蹭去,似乎很害怕被人看見。藺伯欽拿出寫著朱成業名字的草人,在她眼前晃了晃:“這人和你什麽關系?”

“荷荷……”瘋老婦突然雙目圓睜,長大了嘴想要去撕咬草人,仿佛十分仇恨。

楊臘和胡裕忙將她按住,呵斥道:“別亂動!”

藺伯欽將草人收回,心裏有了底。

他轉身問顧景同:“柯志喜現在何處?”

“就在縣衙。”

“將柯志喜、李仲毅、蘇梅、蘇鈺帶來,準備升堂。”藺伯欽說到此處,語氣頓了頓,“對了,還有一個人,你也帶來。”

顧景同微微蹙額:“誰?”

藺伯欽擡手指了指瘋老婦:“她的前夫,趙傑。”

***

楚姮一夜沒有睡好。

興許是淋了太久的雨,腦子裏總有些昏昏沈沈。

以至於濯碧來報縣衙要升堂帶走蘇鈺,她都半天沒反應過來。

“這麽快就升堂?藺伯欽查出什麽了?”

濯碧搖了搖頭:“還不知道呢,夫人要去旁聽嗎?”

“去,當然去。”楚姮扶著頭痛欲裂的腦袋,“給我拿件衣裳來。”

濯碧挑了一件淡紫繡蝶的織錦裙,楚姮沒有睡好,很是憔悴,穿上這身倒讓濯碧想到那書中描寫的話來:嬌花照水,弱柳扶風,病如西子勝三分。

楚姮才不管自己什麽樣子,她拉著滿臉惶惶然的蘇鈺,安慰道:“待會兒在縣衙無論發生什麽,都要淡定一些。你是男子漢,你不能膽怯,知道嗎?”

蘇鈺很緊張,但聽到楚姮的話,他略鎮定下來:“藺夫人,我……我明白的。”

他垂下頭:“不管什麽結果,我都能接受。”

楚姮見他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這些,不禁心疼的摸了摸他腦袋。

來到縣衙,公堂上已經跪了兩人。

一是蘇梅,一是李仲毅。

藺伯欽一夜未睡,臉色看起來有些灰敗,但烏紗下的一雙朗目,卻格外深邃犀利。

“娘!”蘇鈺見到蘇梅,快步上前,握住她手,哽咽的說,“你頭發白了許多。”

蘇梅多日不見兒子,甚是想念,緊緊握著蘇鈺的胳膊:“鈺兒!多謝藺大人這些天的照顧,民婦感激不盡!”說完,她忙給藺伯欽磕了磕頭。

藺伯欽微一擡手,面容嚴峻:“蘇梅,你當初說,你懷胎九月,生下蘇鈺。蘇鈺天生雙腳腳趾殘疾,是因為遺傳你的左腳腳趾,可對?”

蘇梅楞了楞,頷首:“……對。”

李仲毅看著蘇鈺,蘇鈺和他視線相接,忙又避開。

“李仲毅。”

“草民在!”

藺伯欽眼皮微掀:“你認為蘇鈺是你妻朱氏難產生下的兒子,而蘇梅當初接生,趁孩子沒有氣息,便將其偷走。”

李仲毅忙道:“不錯!其實我兒沒有去世,是蘇梅故意不肯歸還我李家血脈!”

蘇梅扭頭潑道:“李仲毅,事到如今,你還胡說!不如滴血認親,看是不是你兒子!”

李仲毅冷笑一聲:“滴血認親的法子不靠譜,平貞三年就已昭告天下,世人皆知,即便你牽條狗來,滴血也會相融。你現在拿滴血認親來說事,莫不是心虛了?”蘇梅被他一番話噎的啞口無言,囁嚅半晌,轉頭朝藺伯欽哭喊:“還請藺大人為民婦做主啊!”

藺伯欽卻不應她的話。

他讓顧景同將紮針的稻草人拿給李仲毅看,問:“可認識這朱成業?”

李仲毅呆了呆:“是亡妻生父。”

藺伯欽頷首:“看來柯志喜沒有說謊。”

“柯志喜?”李仲毅聽到這個名字,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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